趙 勇
經過五輪投票之后,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終于水落石出,獲獎作品分別是張煒的《你在高原》、劉醒龍的《天行者》、莫言的《蛙》、畢飛宇的《推拿》、劉震云的《一句頂一萬句》。這五部作品中,《蛙》與《一句頂一萬句》我是在第一時間讀完的。《推拿》聽說口碑不錯,但沒去讀。《你在高原》曾在書店里見到過,但那浩浩蕩蕩一大排把我嚇住了,沒敢買。而《天行者》以前則沒聽說過。
這屆茅盾文學獎,引起我言說興趣的有兩部作品:曾經讀過的《蛙》和至今未讀的《你在高原》。
“茅獎”的慰藉與還賬
坦率地說,讀過《蛙》之后我是比較失望的。莫言曾經寫過很好的作品,但是卻止步于《豐乳肥臀》。《豐乳肥臀》之后,莫言的寫作技術更加成熟,但又往往成了一種“炫技”式寫作,其思想的深度與力度開始減弱。《蛙》便是力度走在下降曲線中的一部小說。此小說通過給日本友人寫信的方式,講述了姑姑等人的故事,也講述了中國計劃生育的歷史和現狀。因為收信者是外國人,他便不可能全盤托出,而是適可而止。這種講述方式讓他陷入一種矛盾之中:一方面他想揭示那段殘酷的歷史,另一方面他又通過這種寫作技巧事先進行著一種遮掩。于是,說一半藏一半,欲說還休便成為這部小說的基本敘事策略。這種敘事策略在技術上當然無可挑剔,但是卻淡化了思想的鋒芒,讀起來讓人不過癮。
于是,《蛙》能獲得茅盾文學獎,讓我略感吃驚,但讀過一些報道后我也就釋然了。評委之一麥家有言:“我在會上就說,莫言沒有得獎是茅獎欠他的,今天終于把賬還上了。”謝有順也說:“莫言在此時獲獎,看起來更像是茅獎需要他,而不是相反。”(《莫言劉震云獲茅盾文學獎》)這么說,《蛙》能獲獎,是出于一種還債心理?也就是說,本來莫言是早該獲得茅盾文學獎的,但卻總是陰差陽錯失之交臂。這次讓寫得并不怎么好的《蛙》獲此殊榮,是不是想借此補償一下、安慰一下,以便讓莫言和喜歡莫言的評論家有點面子?
果如此,這屆茅盾文學獎在標舉公開、公平、公正的背后便又形成了一條潛規則:把那些早有資格獲茅獎的作家推上來。雖然他參評的作品有失水準,但他以前寫過好作品嘛,以后說不定他還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呢。如果我們不先下手把他搞定,萬一他獲了諾獎,那多讓中國文壇沒面子?只是如此一來,茅盾文學獎究竟是在評選什么,或許會讓人感到困惑。說它是評申報作品吧,申報作品并非優秀之作。說它是評某個作家的歷史成就吧,制定游戲規則的人又不敢把它落實成條文。于是它就只好演變成潛規則。
像莫言一樣,張煒也是早有實力拿茅獎的人。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,《古船》就已寫得不同凡響,但《古船》并沒有給張煒帶來好運。其后,他也出版過不少長篇小說,但似乎都不入茅獎的法眼。直到他寫出總共39卷、450萬字的《你在高原》后,茅獎的評委們終于不敢忽視張煒的存在了。于是這一次獲獎他得票最高。
然而,這篇小說的長度也帶來了爭議。據報道,獲獎結果公布之前,《收獲》雜志執行主編程永新就發布微博說:“張煒(《你在高原》)要得獎就滑稽了,因為全中國看過這部400多萬字書的只一個人:責編。”本屆茅獎評委盛子潮回復說:“至少有十幾個評委通讀過,大多數評委看過四五部(該書共10冊),評獎期間我也看了其中的三部。”結果公布后,程永新再度質疑:《你在高原》只有十幾個評委通讀過,卻得到58票(評委共61人),這是褒獎作家的過往還是在評具體的作品?這是嚴肅的評獎嗎?而評委麥家則表示:“《你在高原》進入前20之前,我看了6冊。進了20之后,我覺得把它看完是我的責任,所以咬著牙用一天半的時間把它讀完了。”(《第八屆茅盾文學獎〈你在高原〉票數最多引爭議》)
程永新的質疑應該是有道理的。而從評委的回復中也可以看出,能夠通讀過這部長篇巨制的評委不在多數。即使要通讀,也需要咬牙跺腳下定決心,才能高速完成瀏覽過程(一天半讀4冊)。不過我對評委是否讀完這部作品興趣不大。因為一位擔任過評委的資深音樂人曾告訴我:是不是一個好歌手還需要聽他唱完整首歌嗎?聽他兩嗓子就足夠了。評委雷達在談到這種現象時則說:“閱讀可以是精讀、細讀、瀏覽,不一定非得一字一字閱讀。這樣大體量的作品把握起來的確有難度,但不是不可以把握。評委們都有豐富的閱讀經驗,對它的文學藝術價值是可以作出考量的。”我想雷達說的也是那位資深音樂人所說的意思吧。
長篇小說的尊嚴
我所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:張煒有必要把長篇小說寫那么長嗎?記得幾年前莫言就曾為長篇小說的“長”辯護過:“長篇就是要長,不長算什么長篇?”“沒有二十萬字以上的篇幅,長篇小說就缺少應有的威嚴。就像金錢豹子,雖然也勇猛,雖然也剽悍,但終因體形稍遜,難成山中之王。”(《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》)莫言這么說自然有其道理,但我還是覺得哪里出現了問題。
問題可能在于,這種長篇小說是一種“逆歷史潮流而動”的寫作。由于所有的一切都已提速,所以我們現在變得越來越快。由于所有的人都是忙忙碌碌,所以“有閑”成為一種奢侈。大概正是在這一意義上,汪曾祺才說:“現代小說是忙書,不是閑書……現代小說要符合現代生活方式,現代生活的節奏。現代小說是快餐,是芝麻燒餅或漢堡包。當然,要做得好吃一些。”(《說短》)卡爾維諾在1985年也說過:“在甚至比我們現在還要擁擠的未來時代,文學必須追求詩歌和思想所達到的最大程度的濃縮。”(《新千年文學備忘錄》)我想,這兩位作家是懂得文學與時代精神“異質同構”的道理的,而他們想要表達的意思也大同小異:小說要寫得盡量短一些。
但張煒卻把小說寫得巨長。如此一來,長篇小說的威嚴倒是有了,但讀者有時間去一本接一本拜讀嗎?那些評委都是職業讀者,連他們也是走馬觀花,普通讀者就更可想而知了。而一旦讀者面對這樣的作品望而生畏,其文學價值又如何實現?
但現在看來,茅獎評委并沒有考慮這些因素。而他們把《你在高原》推置首位,說不定又形成了另一條潛規則:只要作品是出自于一個好作家之手,而這部作品往那里一擺,又有一種視覺震撼效果,那就要把它評上去。估計這樣做,他們也是在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吧。(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
來源:[法治周末]
(編輯:ok.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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